一百年前,美国的一支探险队在高黎贡山地区采集了一个成年雄性长臂猿标本。这只长臂猿最特别的地方就是那两条白白的眉毛,这么多年来,没人知道它的真实身份到底是什么。2017年初,“它是谁”这个问题终于被中国科学家领衔的国际科研团队终结了。
■本报记者胡珉琦
故事的开始是在1916年3月,美国自然历史博物馆派出了一支探险队,从香港经福建进入云南,一路往西,采集动植物标本。1917年4月8日,Roy Chapman Andrews 和他的夫人Yvette Borup Andrews在高黎贡山红毛树(地名)采集到一只成年雄性长臂猿标本。这只长臂猿最特别的地方,就是那两条白白的眉毛,他们将其鉴定为白眉长臂猿。
一个世纪后的今天,这只长臂猿有了新的身份,它被确定为一个完全独立的新种——“高黎贡白眉长臂猿”,也叫天行长臂猿。
但是,让科学家担忧的是,人类才刚刚认识它们,就有可能很快失去它们。因为,目前它们在高黎贡山的种群数量只有100多只,片段化分布又非常严重,完全处于濒危状态。
50万年前,它已成了它
在生物学界,普遍认为对人类的表亲——灵长类动物的认知已经达到了一个比较成熟的水平,任何一个全新的发现,无疑都是激动人心的。这也意味着,发现过程本身非常艰难。
1967年,澳大利亚分类学家科林·格罗夫斯第一次提出,白眉长臂猿拥有两个不同的亚种。他把伊洛瓦底江的最大支流亲敦江作为这两个亚种的地理区隔,以东的是东白眉长臂猿,以西的是西白眉长臂猿。
从外观特征看,东白眉长臂猿的成年雄性具有两条明显分开的白色眉毛,下颚上经常有白毛,阴毛为白色,成年雌性四肢颜色比身体其他部位颜色偏淡。而西白眉长臂猿的成年雄性白色眉毛不能截然分开,中间有白色毛发相连,下颚上白毛较少,阴毛为黑色或灰色,成年雌性四肢颜色与体色相近。2006年,IUCN灵长类专家组会议认定它们之间的差异已经达到了两个独立物种之间的水平。
不过,在此之前,科学家所能依照的分类学证据只是白眉长臂猿的标本,而且数量非常有限。直到现任中山大学生命科学学院教授范朋飞在野外第一次遇见它们。
过去十几年,范朋飞从中科院昆明动物所,杏耀手机客户端到大理学院,再去中山大学,却始终没有离开过长臂猿。他是对分布在中国的所有3属6种长臂猿全部进行过野外调查的国内第一人。
分类学并不是范朋飞的主要研究方向,那时候的他无法想象,自己可能遇上一种全新的长臂猿物种。对他来说,发现高黎贡白眉长臂猿完全是个意外之喜。
从推测到证实
范朋飞第一次见到东白眉长臂猿是在2007年,此后,他一直在高黎贡山持续观察和研究白眉长臂猿的行为、生活史,他隐约发现高黎贡山的白眉长臂猿不同于典型的东白眉长臂猿已经是2010年以后的事了。
经过不断的积累,团队在高黎贡山地区总共拍摄到了十几只来自不同种群的东白眉长臂猿的野生个体照片。他们这才确认,该地区的长臂猿外形特征与典型的东白眉长臂猿不一样!
范朋飞说,虽然都有着标志性的白色眉毛,但高黎贡白眉长臂猿的眉毛并没有东白眉长臂猿那么厚重。雄性高黎贡白眉长臂猿的下巴上没有和眉色配套的白胡子,而雌性的白眼圈也不像东白眉长臂猿的那么浓密。
这些普通人眼里无疑会被错过的细节,对科学家来说却是重磅证据。范朋飞推测,它们可能是一个新种,只是仅有这些形态学的证据还不足以支持这个想法。
于是,他开始着手联络中科院昆明动物所的导师蒋学龙和师弟何锴,由他们从分子遗传学角度搜集证据,另一方面,研究团队在全世界范围内搜寻现有的白眉长臂猿标本做更为详细的对比。
来自国际同行的帮助,为团队的研究提供了尽可能多的标本证据,科林·格罗夫斯甚至提供了50年前最初描述东白眉长臂猿的所有原始记录。
最终,来自分子遗传学的分析结果让这个推测彻底变成了可靠的结论。让科学家感到意外的是,尽管两者之间的外形差异不那么显著,但这个物种与典型的东白眉长臂猿在大约49万年以前就已经分化了。
“要知道,它已经远远超过了某些亚洲灵长类类群的分化时间!”范朋飞兴奋地解释,在亚洲的灵长类中,这个时间尺度也是比较长的了。比如,白头叶猴和黑叶猴的分化时间是在三十多万年前,怒江金丝猴和滇金丝猴分化时间不过二十几万年。
研究人员表示,这两种白眉长臂猿的分布很可能是以伊洛瓦底江的源头之一恩梅开江为界,高黎贡白眉长臂猿主要分布在恩梅开江以东的高黎贡山,这也是它模式标本产地。
磨人的“习惯化”过程
关于科学家为什么没能第一时间就发现高黎贡白眉长臂猿的不同,他们的确很认真地解释过。
范朋飞说,野生动物根本不可能乖乖地让你整天对着它们观察、拍照,这不难理解。即便是表亲,聪明又敏感的灵长类也不会给人类任何“优惠”,一紧张,杏耀代理它们就会迅速逃跑。因此,所有的观察都基于该动物能够熟悉科研人员的存在,相信他们不会威胁到自己。这个过程也被称为“习惯化”。
可要想“习惯化”,灵长类是一件非常磨人的事,长臂猿更难。蒋学龙坦言,这项研究周期很长,可能很久都没什么成果。
“因为长臂猿种群里的个体数量非常少,而且它们整天挂在高高的树冠上。”他说,很多针对灵长类的习惯化过程会采取投食或者半投食的方法,比如猴群,它们不仅家族庞大,且可以适应地面生活,食物吸引可以加速它们对科研人员的熟悉,但长臂猿无法地面活动,根本没有投食的可能性,况且,投食可能对灵长类的行为产生影响。所以,直接跟踪是唯一的办法。
说起来,范朋飞对于灵长类的习惯化还是很有经验的。2003年,他就跟随导师蒋学龙第一次接触到长臂猿。
蒋学龙从上个世纪90年代初就开始和国际灵长类科学家一起在无量山研究黑冠长臂猿。一直以来,长臂猿被公认为有着特殊的一夫一妻制的社会结构,但在90年代末,蒋学龙研究确认了黑冠长臂猿是一夫一妻和一夫二妻这两种社会结构共存的物种。这项研究至今都还没有终止。他告诉《中国科学报》记者,黑冠长臂猿的社会结构比我们过去认为的还要复杂,
杏耀注册 ,且原因尚不清晰。
此后三年里,范朋飞和导师在无量山成功习惯化了世界上第一群西黑冠长臂猿。可即便如此,团队刚接触高黎贡白眉长臂猿的前三年,收获并不大。直到2010年,他们才在高黎贡山东坡习惯化了第一个种群。
“其实也没什么成功的秘诀,无非就是和它们共同生活,又不干扰它们。”事实当然没有范朋飞说的那么轻松,他们每天比森林里的这些家伙起得早、睡得晚,只要它们开始活动,科研人员就坐在树下静静地观察,它们到哪儿,科研人员就跟着去哪儿。日复一日,坚持不懈。
为了搜集尽可能充分的信息,团队还要寻找不同的种群。这一点,当地老百姓也不得不佩服他们,因为野生长臂猿个体实在太少见了!
科学家主要依靠的方法是跟踪长臂猿的鸣叫声。范朋飞解释,长臂猿简直就是哺乳动物里的“歌唱家”,尤其喜欢清晨鸣叫,叫声响亮,这也是它们的一种特有行为。“雄性这么做,有的是为了宣示自己的领地,有的是告诉雌性自己仍然单身,还有的是为了和伴侣一唱一和,以显示夫妻关系的稳固。”时间久了,科学家可以判断长臂猿各种叫声代表的含义。除此之外,他们也会通过定位长臂猿喜欢吃的食物、过夜的地点寻找它们。
让范朋飞有些遗憾的是,有一个从2012年3月一直跟踪到现在的种群,整整五年了,依然没能被彻底习惯化。“这可能是因为这个群体曾经遭遇过人类的伤害,让它们印象深刻,所以它们对人极其不信任。后续成功的可能也比较渺茫了。”
其实已处“极危”
就在1月11日《美国灵长类学报》(American Journal of Primatology)正式在线刊登了这项重要的科研成果之后一周,几位来自世界各地的著名灵长类科学家在科学子刊Science Advances发表了一篇长文《迫在眉睫:世界灵长类的灭绝危机》,农业扩张、森林采伐、交通设施建设、盗猎这些因素让60%的灵长类动物直接面临灭绝风险,75%的灵长类种群数量不断下降。高黎贡白眉长臂猿当然也不能幸免!
实际上,此前全世界4属16种长臂猿已经全部列为《世界自然保护联盟》(IUCN)濒危物种红色名录。由于高黎贡白眉长臂猿成为了独立的新种,生存状况就需要重新评估。
目前,高黎贡白眉长臂猿的种群数量只有100多只,生存状况非常不乐观。
之所以这么说,范朋飞发现,这种长臂猿的栖息地海拔跨度很大,甚至包括海拔2700米的森林。作为一种热带地区的物种,高海拔的冬天对它们来说是很严酷的考验。
高黎贡白眉长臂猿依赖果实为生,可在海拔越高的地方,食物的季节性越强。高黎贡山的冬季甚至会下起雪来,没有果实,它们只能改吃树叶。
这也直接导致了这个物种的繁殖周期要比其他生活在热带地区的长臂猿更长。范朋飞指出,一般而言,雌性长臂猿两到三年就会繁殖一胎,但根据在高黎贡山的观察,这里的长臂猿四到五年才繁殖一胎,有的甚至更久。
再加上,长臂猿通常都是一夫一妻制的社会结构,种群数量增长本身就比较缓慢。综合这些因素,他认为这个物种特别容易受到环境的威胁。
目前,科学家们并不能确定高黎贡白眉长臂猿这些特殊的生活习性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的,除了主动适应的可能,范朋飞怀疑,这也许是被迫迁移的结果。由于人类活动的不断干扰,导致高黎贡白眉长臂猿只得放弃自己所熟悉和习惯的栖息地,退而求其次。
这也是他目前最主要的研究方向,生态环境因素如何影响动物的行为、社会结构等等。而这些研究的目的,最终是为了转化为保护——知道它们最喜欢生活的地方,才能了解需要保护的栖息地范围;知道它们最喜欢的食物类型,才能有针对性地保护森林里关键的食物资源;知道那些隔离的小种群之间是如何进行基因交流的,才能发现怎样建设和保护那些关键的廊道……
最让范朋飞感到担忧的是,高黎贡白眉长臂猿的一个主要种群分布中缅边境一带,是在国家级自然保护区以外,不加控制的人类干扰将严重影响到它们的生存。
“希望借助这次新物种发现的契机,让更多人关注这个物种,我们也建议将高黎贡白眉长臂猿的受威胁等级至少从‘易危’提升到‘濒危’。事实上,仅从中国境内的数量来看,高黎贡白眉长臂猿已经处于‘极危’状态。”
范朋飞告诉《中国科学报》记者,高黎贡山地区的长臂猿研究只是开始,除了持续观察、监测习惯化的种群,研究团队正在计划对中国境内分布的所有高黎贡白眉长臂猿重新进行一次普查。此外, 杏耀平台注册优惠 ,2015年,他还和几个朋友一起创立了大理白族自治州生物多样性保护与研究中心(云山保护),开展各种科普传播工作。他们期待更多大众能够理解,保护长臂猿这样的濒危旗舰物种,最终是为了保住与人们生活息息相关的西南原始森林生态系统!
当被问到,是什么让他对野外研究如此痴迷,范朋飞回答,是珍妮·古道尔的《黑猩猩在召唤》启迪了他。那些树冠上愉快的“歌唱家”仿佛就在向他召唤,让他永远心存希望!